最古老的農業移民——石垣島的台灣村

世界著名大城如紐約、倫敦、橫濱等，總少不了「中國城」、「中華街」等以餐飲、雜貨為主業的華人聚落，但像日本石垣島這樣，有著兩座「台灣村」，沿公路蜿蜒直上、登頂遠眺，極目盡是台灣人農地的「農業移民」，就舉世少見了。

水文觀測站被大水沖毀，「家」由溪邊「搬」進了溪床中。（黃麗梨）

當年為什麼來？答案似乎很簡單，目前僅存的移民元老之一、也是島上首屈一指的台灣大地主橫山長發表示，老家地狹人稠、耕地不足，像他，三歲喪父、九歲喪母，家中又沒有什麼田產，因此當鄉里鄰居有人相約東來闖蕩一番時，他就毫不猶豫地上路了。

同樣為了追求更好生活而帶著弟妹一起來的王田用能也是如此。他在一九三九年來到石垣島的名藏村時，當地已有上百戶、近千名台灣人，是名副其實的「台灣村」。這些村民中，除了像王田這樣自己前來的「散兵游勇」外，也有很多是應台灣鄉親開設的「大同拓殖株式會社」集體招募而來的。大家毗鄰而居，互通聲氣，有著很強的向心力。

「台灣村」可不是當地島民厚愛、平白送給這些移民的。原來名藏、嵩田這兩個村早在一九一六年左右，就因為瘧疾肆虐、遍地瘴疫而成為廢村，島民們別說不敢久住、連路過休息一晚都不敢。當地政府眼看遍野沃土荒廢著也可惜，因此才以低廉的租金租給那時同屬日本的台灣人墾殖。

名藏、嵩田這兩個連當地島民都聞之卻步的鬼村，外來的移民又有什麼能耐在此存活呢？

「台灣的農業水準本來就比石垣島高很多」，橫山長發回憶，那時有位農民王九弓引進卅頭台灣水牛，水牛耐力強、效率高，對墾殖大有貢獻；加上當時台灣已發展出的脫穀機等新型農具，以及品種較優良的台中六十五號水稻、耐旱的鳳梨等，「平均一戶台灣人開墾的面積，可以抵過十戶當地島民」，日本作家西表信指出。

（黃麗梨）

台灣移民所仗的不僅是較優良的農業技術，他們的勤勞也是島民所不及的：男人種稻、鳳梨、蕃薯及茶葉等，女人則養雞、鴨、豬、羊，空閒時還到溪堮源戮輒翩B撈河鰻，這些對於以蕃薯為主食的當地島民來說，都相當陌生。也幸虧台灣人知道如何靠著豐富的肉類蛋白質補充體力，才能在充滿瘧疾及疫癘的環境中討生活。來此第二年就感染瘧疾的王田用能，就是「生病期間，每天都吃很多豬肉」，又用漢方草藥好好調理，才逐漸復原。

瘧疾傷人，同樣擾人的，則是侵害田園的山豬。當時山豬數量驚人、出沒無常，圍籬築牆都沒有用，最後還是從家鄉請來一位陳姓捕山豬專家，沿著山豬出沒路徑佈下了幾百個陷阱，才把山豬一舉殲滅，解決了心頭大患。

就這樣，仗著地利人和，以及台灣本島的就近支援，台灣村很快就成了石垣島上的農業重鎮。時至今日，鳳梨已成為石垣、乃至整個琉球群島的主要農產品之一；以前不知水果為何物的島民，現在則可享受香蕉、楊桃、蓮霧、釋迦、西瓜等等各種熱帶水果風味。日本學者西表信稱「八重山（包括石垣島在內的八座島嶼）的農業基礎，是台灣人奠定的」，這是無人能否認的。

台灣移民的貢獻儘管今日已獲肯定，但在當時卻十分惹人嫉恨。他們不僅把鬼村變為物產豐饒的沃野，而且還「把所有能變成錢的都拿出來賣」，眼看著便一天天富裕起來。加上大同拓殖株式會社又不斷從台灣招募農民前來墾殖，當地居民深恐石垣島會成為台灣人的天下，便展開了阻撓的行動。

由於當時石垣和台灣同屬日本國，台灣人可以自由、合法地來去兩地，島民轉而採取各種敵對措施，包括不讓台灣水牛入境、不買台灣人的農產品、不受雇於台灣人、以及誣指台灣輸入的鳳梨苗有病蟲害而要求銷毀等等。

「在當地人看起來，我們是次於日本人、琉球人的『三等國民』，他們本來就歧視台灣人」，王田老先生回憶。加上來此墾殖的，多半出身中下階級，沒機會進學校念書、日文也不太靈光，容易和島民產生誤會。

在島民充滿敵意的情形下，曾有些台灣人上街採購時被島民罩上布袋、莫名其妙地挨一頓毒打；有些島民還潛入村內縱火滋事。鬧得最大的一次，則發生在一九三九年。

事件的起因是一位島民入村偷盜台灣人砍伐的木柴，被發現而引發衝突。隨後肇事的石垣島民回去集結了近兩千人，手持木棍及山刀，預備襲擊台灣村。此時已有風聞的村民，則將婦女和孩童們藏匿在大同拓殖株式會社的倉庫裡，男人們則隱蔽在附近森林中，準備和島民展開殊死鬥。就在島民迫近倉庫、雙方箭拔弩張之際，會社發起人之一林發，突然奮不顧身地跳出，用日語向為首的島民說明事件原委，希望雙方都能將這次衝突事件的肇事者交付法辦，不要濫傷無辜。也幸好由於這一席話，使得一場即將發生的流血械鬥得以平靜落幕。

為了改善對立問題，林發不久後便發起「台友會」，教台灣人講日語及講授石垣島的風俗民情；另一方面，台友會的幹部還深入各村落，主動幫助島民解決農業上的困難，並請他們來村裡做客、見習。這樣慢慢加強交流，才算使雙方的對立衝突日漸減少。

來此胼手胝足開墾，卻處處受歧視，會不會興起「不如歸去」的念頭？當時的確很多人不堪其擾而重返故土，但橫山長發卻另有看法：「說歧視，回台灣還不是一樣要受歧視？」七十多歲的橫山長發，還記得六、七歲時在台灣和玩伴賭牌九被日本人抓到，「打得命都沒了」，以及「衣服穿得不好也要被罰」等等的往事。因此，同樣是「次等國民」，「還不如留在石垣島的台灣村，反倒讓日本人管不到，自由自在。」

隨著時間過去，台灣人在石垣島已逐漸取得尊敬和認同，可惜二次大戰爆發，整個沖繩成為戰場，大部分的台灣人又不得不放棄開闢多年的家園，疏散回台。

「為了躲戰火，台灣人走了一大半」，目前經營嵩田植物園的福本秋雄回憶道。大部分的人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反正有土地也是租來的，沒土地的就更無眷戀了。「要不是為了父母的墓都在這裡，或許我也留在台灣不回來了」，福本表示。

留在此地危險，要渡海回台可也不安全。二次大戰後才從鄰近西表島移居石垣島的賴春福老先生回憶，那時的西表島盛產煤礦，約有一千多名台灣礦工在當地挖礦。為了躲避戰火，在疏散回台灣的路上，「聽說有兩艘船幾百人被美軍炸沉。」而對許多台灣人來說，「傍晚開船、睡一覺起來就到了」的基隆到石垣島之路，在炮火中卻變成人生終站。

戰時整個沖繩為砲火籠罩，卻仍有人冒險前來，說來這又是另一種悲哀。「那時接近戰爭末期了，美軍也開始轟炸台灣，日本人又在全省瘋狂地拉兵伕去南洋打仗」，目前仍有九十五高齡母親要照顧的小澤芳子回憶，當年母親為了不讓家中的獨子被徵為兵伕，於是帶著當時年僅八歲的小澤芳子及廿四歲的哥哥，以築路、挖礦的名義來到石垣島，從而在此落地生根。

戰爭結束後，部分台灣移民又回流到石垣島。只是，短短幾年，景物依舊，已人事全非——由於日本戰敗，此時的石垣島，是屬於美軍託管的範圍，而原本同屬日本轄下的台灣人，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堂堂戰勝國——中華民國——的國民。

「好在美國人只管大事，一般地方性事務還是日本人管，也沒有強迫我們學英語」，王田老先生說起這種「改朝換代」還不免開幾句玩笑。

回流移民之外，從一九六○年代起，林發又以種植鳳梨所需的「技術導入」的名義，陸續引進近千名台灣人，這些人雖未落地生根成移民，卻也使台灣人在石垣島的聲勢及影響力一直維持著。

除了來此從事農業，也有少部分人前來經商。廿四年前來此的東鄉一家，目前已擁有全島最大的中國餐館——蓬萊閣，以及全島七大旅館之一的海市旅館。自稱婚前沒煮過飯，來此後卻在餐館中掌廚十二年的東鄉金子，如今有子繼承，不必再事事操勞，因此一個月總要回台灣一趟，探視親友、敘敘舊外，也不忘採購各項食品、材料。

戰時回到台灣，度過少女歲月，婚後多年才又偕夫攜子定居石垣島的林發之女林幸江目前也經常回台省親。「台灣是家鄉、石垣島也是自己的家，兩邊都有親人，來來去去都高興」，她笑著說。

移民的故事到此似乎告一段落。老一輩的墾荒者多已凋零，碩果僅存的如橫山長發、王田用能、福本秋雄等人，如今都是擁有大片土地的地主；除了福本有子女繼承衣缽，將嵩田植物園經營的有聲有色外，其餘都已視農事為消遣，每天一點一點地做，只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現在做農不合算啦！」橫山心中自有算計：工人難請，工資又高（一天八千日圓，約合一千六百元新台幣）、肥料一包二千日圓，運費也是年年漲，雖然日本政府有農地補貼政策，但無力做大規模企業化栽培的台灣農民，都紛紛放下鋤頭，老一輩的享享清福，年輕人則到城堸等芛N去。

「以前王田先生的『樹庭夢樂園』、林發先生的『林農園』等觀光農園，都經營得非常漂亮」，蓬萊閣的老闆東鄉清龍感慨地說：「如今田園荒蕪，真是可惜。」

其實，由於日本政府有意將整個石垣島劃為熱帶海洋觀光區，將來島上服務業的重要性會遠超過農業。這些本就屬營業用地的觀光農園，只要找到適當的合資者，就可以蓋旅社或是休閒中心。「目前大部分的台灣地主都按兵不動、坐待升值」，林發的幼子林彥龍說。無怪乎隨便和島上的計程車司機聊一聊，他們都會豎起大拇指說：「台灣人不得了，都是有錢的大地主！」

目前島上的鳳梨、香焦、水果等等，大多是日本人耕種生產的；不再務農的台灣移民，則轉而做起青果生意，從日本本島及沖繩批進蔬菜水果販賣，像橫山擁有五、六家青果店、王g志隆、吳屋寬永等也都走上這一行。

「石垣島青果公會的會員中，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台灣人」，王g指出。和「自己人」做生意，缺貨時互相調貨、貨太多又幫著代銷，出貨時間、主力客層也盡量錯開，加上有多家大大小小的中華料理店做後盾，無怪乎青果生意全是台灣人的天下。

第一代拓荒，第二、三代經營農園和青果，但愈來愈多的年輕人則希望走出父兄的格局，到日本本島去闖天下。此外，從前在名藏、嵩田「與世隔絕」的時代，台灣人不是鄰里通婚，就是回台灣找對象；而現在時勢遷移，年輕人和石垣島民及日本人通婚已日漸平常，再過兩三代，石垣島上台灣移民的自我認同感或許就將淡去。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以農起家的台灣移民，在日據時代並不認同日本，光復後又對「中華民國」甚為陌生，只有台灣、石垣這兩處自己成長、耕耘過的土地，才是他們的感情寄託之處。老一輩在兩座島間來來去去、年輕一輩則力圖在日本社會中走出自己的路。順其自然、一切隨緣，或許就是移民路上必經的過程吧！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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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垣島地理位置相關圖

資料來源：石垣市觀光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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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頂遠眺，這一片良田都是台灣人開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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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垣島的風獅爺和琉球齊名，此島也是日本人的度假勝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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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墓是為紀念西元一八五二年在此罹難的華工而建，常有旅客來此拍照默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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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田植物園是目前少數仍頗具規模的台灣觀光農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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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簡陋的茅屋，便是早期名藏台灣村民的住家。（西表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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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來此經營餐館的東鄉家族，如今在商界、政界都頗有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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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石垣島開墾功臣的台灣水牛，如今已移作觀光噱頭。圖為鄰近竹富島的觀光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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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姓廖的福本秋雄對栽培果樹始終熱情不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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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青果生意的王g志隆，每天和妻子搬貨、送貨，生意相當不錯。